刘煜明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举发易抚民的揭贴写好后,他并没有急于发出。因为他觉得自己初入仕途,揭发这样大的贪污案必须证据齐全、数字无误,所以又把以前挑选出采的有漏洞的全部案卷,认真地核对了一遍,对其中一些数字做了订正,足足忙了三天。
今天,当他确信自己所掌握的证据已经无可动摇了的时候,才决定抄写报给江淮总督杨思平的揭贴。于是,他便吩咐李丙守住驿馆门,有人来见只说专员身体不爽,一律挡驾。
大约中午时分,李丙进来禀报,江阴知县易抚民特地前来问候。刘煜明有些不耐烦地说:“不是让你一律挡驾吗?”李丙答道:“别人可以挡驾,易知县乃是一县之主,我如何挡得住?”
刘煜明叹了一口气,收起抄了一半的揭贴,说声“请!”
不一会儿,易抚民冠戴整齐,满面春风地进来了,一进门就说:“知道李大人查赈忙碌,不敢打扰,下官只说几句话就走。”
刘煜明只得强作笑容说:“易大人公务倥偬。难得过府相访,煜明岂敢怠慢。”
说罢示意易抚民坐下,易抚民却不肯落座,从怀中掏出一个大红请贴,说道:
“本县各界仁人绅士感念刘大人终日操劳,备办了一席酒宴,特委下官过府相请,下官自知刘专员一向清廉,本不敢前来打忧,怎奈乡里们一片盛情,却之不恭,只好冒昧前来,请大人赏脸光顾。”
刘煜明对这种宴会是最反感的,特别是对易抚民更是十分厌恶,所以当即就要拒绝。谁知还没等开口,站在一边的李丙早已走过去接了请贴,殷勤地说:
“难得合县父老垂青,易大人亲自过府,我家老爷准于今晚赴宴。”李丙的这个举动,很出刘煜明意料,所以一时倒不知如何对答了。
李丙却偷偷对刘煜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拒绝。刘煜明不知李丙到底要干什么,只好不再发作。易抚民见他已经默许了,立即告辞,刘煜明并不相送,只由李丙代送到二门,易、李二人互相一笑,算是会意,匆匆分手。
李丙回到客厅,见刘煜明沉着脸,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请贴放到他的公案上。刘煜明不满意地说:“早就吩咐你不准参与公事,你怎么能大胆地替我接请贴?”
李丙却笑嘻嘻地凑过去说:“这是江阴县合县要人联名相请,大人如果不去,岂不冷了大家的心?”
刘煜明想了一想,觉得也不无道理。自己来到江阴后,一头扎进公务之中,很少与江阴县的名流望族接触,不知易抚民在县里名声如何?倒不如乘此机会观察一下。再说官场之间的应酬原是不能少的,若执意不去,难免被人视为清高、孤僻、不近人情,对今后参劾易抚民也是不利的。于是不再拒绝,只是嘱咐李丙去了以后要少饮酒多留心。
筵席是在江阴县衙举行的。刘煜明特别注意,在来客之中并没有发现那位曾经代易抚民行贿的江阴首富赵乡绅。易抚民今天显得特别殷勤,不断亲自给刘煜明把盏斟酒。来客们也一个个轮番劝饮,刘煜明推却不了,连饮了三大杯,不觉有了点朦胧的醉意。
易抚民似乎也喝得过量了,说话变得语无伦次,他端起一大碗酒对着刘煜明说:“刘大人终日操劳,难得一醉,且饮了这杯酒。”刘煜明自知酒力不济,连忙推辞了。
易抚民不觉哈哈大笑说:“刘大人还是不要过于约束自己吧!你看邻座的宋先生,一生持正,酒色不沾,做了三任知县两袖清风,如今卸任归田,竟没有一位被他救济过的百姓来看望他。早知如此,在任上吃点喝点,岂不比苦守清贫强得多?”
刘煜明顺着易抚民的手向邻座望去,果然看见一位清瘦的老人,胡须已经花白,穿着一件不甚可体的绸衫,有些发窘地闷头饮酒。
易抚民说罢,又带着醉意对宋老者说:“宋先生,你说是不是!”那位宋先生被易抚民的几句话挑起子一腔牢騷,说:“宋某居官十余年,一尘不染,然而如今潦倒乡里,无人问津。那些在任上贪贿聚敛之人,反而肥马轻袭,门庭若市。细想起来,真不如做个赃官合适了。”
席间的众宾客有的赞同,有的不以为然。一位中年秀才说:“话不能这么说,清官嘛终究要比赃官强。但也要看时势而定,设若天下都是清官,自然做清官就要受人敬重了。如果天下捞钱的官儿多,只有你一个人两袖清风,到头来不但不会得到谁的青睐,反而会怀疑你也是拿了别人的银子,名利两失,又何苦来呢?”
易抚民点头赞许说:“高论,高论,看来易某以后居官也不能太死心眼儿了。”
大厅之上有人附和,有人叹息。
刘煜明却忍耐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刘某却不敢苟同。朝廷选拔官吏,原是使之替黎民办几件好事的。居官者理应以国家、黎民为重,方算得有点品行。那些身居高位,只图捞取民脂民膏,置国家法度于不顾,视黎民生死若等闲的官吏,纵能骄横一时享乐一世,却迟早要遭万民唾恨,遗臭千古。对这等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
一席话说得合座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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