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熄火光,弋飞睡意了无,喃喃自语,又短叹长吁。
“安寝罢,还自言自语作甚?”弋驰无奈:“阿弟,我知汝着急,然郎君已言,彼时伊吾城主确有备而来,布下天罗只待尔等入瓮,纵有天助亦是出不得城。如今能栖身栈中,已是万幸。莫太过引咎自责,郎君定有法子。”
郎君乃明氏,名苍秣,少年老成,谋无遗策。其父明翊,隋至唐初之将,常年征战在外,通晓突厥、粟特、龟兹之语,并授之于明苍秣。弋驰、弋飞乃明府管事之子,幼时便随明苍秣左右。经年累月,耳濡目染,亦是才气过人。加之明苍秣言传身教,更令二人执鞭坠镫,心悦诚服。
“皆因我鲁莽,才致困于此。”
自弋驰入城,便知弋飞心结。彼时若无郎君搭救,阿弟怕已被擒牢中。是以现今一日不出城,阿弟便日日揪心,夜夜睡不安稳。
“快歇着罢。”弋驰安慰道。
“彼时,我……”弋飞欲言又止。
弋飞所言之“彼时”,便是数日前,夜探伊吾城之时。
高祖建唐以来,颉利屡屡来犯。贞观三年冬,太宗命唐军伐之。翌年春,李靖携三千骁骑,千里突袭定襄,令颉利败退。又遣苏定方率二百骑兵,夜袭阴山牙帐[1]。明苍秣与弋驰、弋飞,皆定方麾下,金戈铁马,长驱直入,复使颉利落荒而逃,终被俘。至此,东突厥亡,唐得以除一心腹之患也,遂将弓矢调之以西。
彼时西突厥内乱已久,伊吾城主石万年,固臣服于斯。为探伊吾之势,时不我与,故明苍秣等三人西下阴山,过水草丰饶之地。抵山脚,寻三两向导,将马匹换骆驼,遂入沙碛之所。幸有指引,于沙海中觅得清泉水草,径直往西南。数日后,至合黎山下,辞别引路人,继而翻山而过,终见长城烽燧,示“总历”[2]以正身,到至甘州。
停息一日,备马匹水粮,复行河西陇右道,过肃州、瓜州,度玉门关。出关过五烽,依次为新井、广显、乌山、双泉、第五烽[3]。五烽以西,属伊吾地界,故蓄水备粮,改头换面,着胡服软靴,假附髭须虬髯,变服诡行,径直向西北。
三人虽有舆图傍身,然茫茫沙海,却无一向导,心中亦是七上八下。
入夜骤冷,日升则如火中炙烤,甚是煎熬。行至半途,囊中水已尽,人马皆口燥唇干。翌日忽现大漠蜃景,乃清泉茂草。弋飞信以为真,遂赶马前去,幸而明苍秣及时喝止,迷途知返。不料其马竟倒地不起,干渴而亡,弋飞只得与弋驰同骑一匹。又行一日,见稀疏水草,人马得息。复前行,终至伊吾城外,兄弟二人之马早已不堪重负,惟余干焦三人,瘦马一匹。
据细作所报,伊吾城主现辖七城。以伊吾城为要害之所,有军驻于城外,然兵微将寡,不足惧也。城外西北有屯田,亦有屯粮之地。
昔年隋炀帝征讨西域,伊吾内附,隋灭,复为突厥所得。伊吾地处北道,乃必争之地,石万年虽不足为患,然西突厥穷兵黩武,蚕食鲸吞,令人背若芒刺矣。颉利虽败,其部族亦有逃亡西域者,形如颉利之侄欲谷设等,不可不防。
此番伊吾或降唐,或续臣西突厥,唐或怀柔招抚,或严阵以待之。为平西域,需双管齐下,有备无患也。
观城墙高四五丈,东南西北各有城门。故卸细软杂物,令弋驰一人一马留守。明苍秣携弋飞,至伊吾城西北二里,由细作接应,随一高昌商队,扮作仆从,盈箱累箧。几近亥时日落,方由西门入城。另得一纸空白高昌“过所”,铃盖关司印鉴,并附官员留名,以备不时之需。
据细作所绘图纸,知伊吾城分内、外二城,各城门皆有守兵。
外城开阔,西南乃一佛寺,寺内有井有塔。东南皆民居栈房,西北角有马坊、驼棚,东北坊为商肆、茶肆等,熙熙攘攘。
自外城入内城,有东、西二门,内城以北乃城主居所,有军驻守。西南为官属公衙、府邸等,东南设粮仓一处,有衙队终日巡视。然具体形势,不得其详也。
正值夏日,西域白昼久长。待天色黯淡,二人黑衣蒙面,潜于外城佛寺,攀至佛塔高处。幸而内城墙不过二三丈,得以观巡兵布防,记岗哨,查其弱处。
子时过,见西门二守军呵欠不止,似昏昏欲眠,遂悄然奔赴内城墙西南角,掷飞爪,翻墙而入。二人约定事毕,至佛塔汇合。
弋飞去往粮仓探虚实,避走巡兵,大手一抛,迷香由窗而入。一盏茶后,仓内息了声响。弋飞个小轻巧,遂攀窗入仓。细查一番,观仓内屯粮竟不足四成,不知城外粮仓,情形是否类同。
近年伊吾并无蝗灾、大旱,又无大雪致饥馑,本应仓箱可期,何以粮少乎?是过往荒废屯田,收成不济,抑或秋粮为突厥所获,不得而知。依此状,只怕口多而食寡,城无斗储矣。
明苍秣潜入府衙,隐于暗处,燃火摺子,搜寻伊吾与西突厥往来公文。
良久,忽闻衙外跫音阵阵,不及收拾,速攀衙顶,只见北面守兵忽往粮仓集结。恐弋飞遭不测,速翻身下地,将火摺子朝屋内一掷,打翻灯盏,灯油溢出,屋内瞬息火光冲天。明苍秣疾足如飞,直奔衙外,击晕衙卫,复翻墙而出。
方至外城,便闻有人大呼:“官衙走水!”。
是以,明苍秣又暗入马坊,解缰绳,燃火把,致马受惊嘶鸣,忽骚动,继而一涌而出。观此势,内城必马仰人翻,鸡飞狗走,弋飞定能趁乱遁入佛寺。
正如所料,待明苍秣到至佛塔,不出一炷香,弋飞已现身。
弋飞虽无恙,却也惊魂未定。半晌过后,明苍秣方道:“粮仓可有不寻常之处?”
弋飞摇头:“飞……乃撤离时方惊动追兵。”
城主府军集结之时,弋飞正欲回撤。忽闻急促足声,顿时惊惶,不慎踢倒仓内杯盏,打草惊蛇。粮仓衙卫闻声而入,见二守卫不省人事,而弋飞半身已出窗外,即刻出仓追捕。哪知弋飞复入仓内,夺门而出,却一时不知何往,又观府军逼近,遂攀至仓顶。
那衙卫扑空而返,便入仓内唤醒二人。忽闻衙司走水,复入衙救火。不过须臾,又有数匹躁马,由内城西门奔腾而入,一众府军只得抽身应对。
趁西南角乱作一团,弋飞看准时机,速至东南方翻墙而出。此番幸有郎君行调虎离山之计,暗中相助,方得以脱险。
“然其直奔粮仓,确可疑。如此……我等今次之行或已被城主知晓。”
“依郎君之意……”
“城中接应被擒,亦或……我方有突厥细作。”现下四周皆有把守,此番谍报恐难以传达,怕是近日都无望出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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