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一些话,仅仅关于他们两人之间,十一娘的记忆格外清楚。
“伊伊,我已经竭尽全力,终究未曾食言,你怎么连个笑脸,都吝啬给予?”
“贺烨,你别忘了,你还答应过我要长相厮守,可你这算什么,你赶回来与我话别而已,就算未曾食言?我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我会怨恨你,你有本事就这么死了,我会飞快把你忘记,我不会记得你,如果你敢食言,我发誓会与你分道扬镳,下一轮回,下下轮回,我们永不相见。”
“那我可真是死不瞑目。”
“我就要让你死不瞑目!”
“伊伊,你言不对心了,你别想骗过我,你看你现在,哭得如此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从前我听那些士卒说,论是如何坚强之女子,都会为了夫君哭泣,我不信,现在终于相信了。”
十一娘记得贺烨那时的拥抱,陌生得让她心惊的拥抱,却也让她迷失自我。
她不敢相信自己还会那样忘我的哭泣,无望得到了企图以软弱与耍赖的方式,挽留一个男人的陪伴,她荒唐得不像自己,也是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她当真畏惧着生死离别,畏惧着孤寂的余生。
“我还不想死,但我必须有所安排,伊伊,迟儿还小,他还无法担当重托,如果我没办法挨过这一劫难,你一定要帮助迟儿,因为只有你,才是迟儿之倚靠,但我答应你,我会竭尽全力,我以为遇刺之时,已经死去了,但我还是挨过来了,我没有放弃,你看在我如此拼命份上,答应我,无论如何,无论今后我在与不在,也千万不能放弃。”
“我才不要受你把控。”
“很好,如此倔强,很好……”
他开始吻吮她的眼泪,不带任何的,只是亲昵与不舍,后来他的拥吻渐渐有了力度,而她越发泪如决堤。
贺烨清醒的时间并不太长,十一娘也只能振作精神,听萧小九及田埠楔等人禀知事变详细。
纪驻铤用于袖箭之毒,溶合了突厥及公羊氏两种剧毒,前者虽为田埠楔可解,但后者却无计可施,且田埠楔担忧,万一用药有误,会造成不能挽回之恶果,也多得贺烨出征之前,十一娘给予半粒丹药,服用之后,再兼本身体格强健,勉力调息克制毒发,虽历经两月,尚且暂保性命。
且公羊氏所制剧毒,解救之法,实乃以毒攻毒,再兼贺烨还中了突厥剧毒,连公羊氏都拿不准怎么解救,与田门兄弟二人会商之后,虽写出解毒药方,但成算只有三分。
现在面临的情况是,如若不拔毒,常以施针调息养护,凭贺烨体魄,尚有一载寿数,如若拔毒,则两种结果,要么得治,要么立毙。
贺烨很果决:“苟延残喘一载,并无意义,拔毒吧,无论是何结果,朕都能接受。”
十一娘没有异议。
因为如果贪享一载时光,欢娱也太短暂,正如贺烨所说,并无意义。
她期待的是长相厮守,而不是如此有限的光阴,这一局,她同样只能豪赌。
而天子之舆回京,虽然悄无声息,但到底无法掩人耳目,且时过三日,天子仍然没有召会臣公,忐忑的气氛便逐渐蔓延朝堂,韦海池也终于得到消息,她不知贺烨仍然活着,以为天子已经驾崩,于是即将到来的望日朝会,便成为了她背水一战的最后良机。
韦海池于是召见同安。
十一娘未作理会,这在太后看来,越发笃信十一娘已经阵脚大乱了。
宣谕
望日朝会的前夕,雷仰棣应同安之邀,他们已经相识日久,不算生疏了,但直到这日,当夜深人静,同安自饮似乎已经半醉,才向他说起曾经的艰辛,公主声泪俱下地倾诉看似引人羡慕的背后,多么无助多么寂独,遭受多少冷眼与多少疏远,她曾经也心怀期望,以为尹绅才是她苦苦寻求的归宿,但一切无非镜花水月,是公主单方面的自作多情。
“我便是如此荒唐可笑,只要别人给予一点温情,我都会倍加珍视,我不敢怀疑其实这些都是敷衍而已,因为我无法正视自己一无是处,为什么我对于世间所有人,都是可有可无,生父怨恨我,祖母鄙夷我,叔父也将我视为次要,我生存还是死去,没有任何一人在意,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落到这番田地?”
月色下的女子,有灯火无法照抚的苍白,那玉盏也映透得指尖大为清冷,雷仰棣那颗本就柔软的心脏,此时越觉隐痛,他是看惯子女子的恣意的,无法想象世上最应恣意的公主,生活得如此孤寂无助,克制的酒意便直袭头脑,膝跪着,却大胆地,第一次对高高在上的公主,献出他犹豫已久的怀抱,他想做为这个弱女子的支撑,为她撑起一方不算广阔,但尚称温情的天地,但雷仰棣当然没有想到,这个弱女子接下来会有怎样的要求。
无论如何,时光总会推移,对于许多人而言都是漫长的一夜,不会因此停驻,黎明依时来临,复兴四年的六月,望日朝会没有因为忐忑抑或期盼的人心便取消,当晨钟自丹凤门上的楼厥撞响,一声声次第传击,响彻整座大周的都城,一座座坊门顺序开启,东方那片丹霞深艳,有旭日灼灼移升。
而此时的市坊间,也渐渐有民众察觉蹊跷,他们也许是在酒肆里,听见那些士子们的议论而起疑,也许是家中上了年纪的老者,凭着本能而感知的微妙,总之就连布衣百姓,也逐渐开始忐忑不安的议论。
捷报宣告已久,天子也已回京,可庆贺西疆之战大胜的盛典却迟迟未有消息,这可是御驾亲征,按理当圣上回京时,朝廷便会宣之于众,发动百姓夹道相迎,但天子回京竟悄无声息,若非是仪仗自通化门驶入,惊动了路人,竟无人知悉此件大事,情形也太过诡异。
便有人想到胜州一战,虽说获捷,但那些顽强的突厥军却连损燕国公部多员大将,就连燕国公也因长子战亡,急痛攻心使病情恶化而不治,莫不是这回虽也获胜,但圣上却也身受重伤吧?!
百姓们实在不敢再往更坏的结果猜测,他们好不容易才盼得战争结束,即将迎来安居乐业的生活,他们可不希望已经在望的平静美满,再生任何波折。
他们是当真敬爱着贺烨这个天子,因为是贺烨收复长安,才让他们免于被异族欺凌奴役;税制改革,推行的新法不仅让一部分农人终于获得充足的分田,且减轻了赋税,他们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土地逐渐被豪贵侵吞,沦为佃户,终年劳作却衣食无继;法制革新主要是针对打击贪官污吏,许多人的冤屈得以申昭,且也不用再担心豪贵胆敢仗势欺人。
他们相信即将迎来太平盛世,人命不再贱如草芥,任由踩踏,可他们也明白,万一天子有任何不测,谁也不敢担保善政会不会被新的执政人逐渐废除,在帝制的时代,一个开明贤德的君主,对于平民百姓太重要了,他们当真期望当今天子能如众人颂愿一般,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对于朝臣官员而言,自然要比平民百姓更加敏感。
杜渐知在上朝途中,便忍不住与陶葆仪等窃窃私语:“圣上既已回京,怎能秘而不宣,仍由皇后辅政?今日朝会,圣上若再不出面,我等应当谏问。”
陶葆仪虽说在贺湛、宇文盛几大事件上,坚定不移地支持皇后,但他从没有改变立场,仍然是忠心不二的正统系,是以这回竟也赞同杜渐知的提议,认为天子既已回京,理当召见群臣执掌政权,皇后也当然应该退居后宫,且天子回京一事直到此时仍然秘而不宣,不仅朝堂之上,便连市坊之间,亦皆人心惶惶。
为了稳定局势,为了江山社稷,也确然应该当堂谏问,无论发生何等变故,皇后至少应当对政事堂官员明示,否则只怕又会发生后宫擅国,导致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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