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湛这个先锋必须锐不可当,才能奠定胜局,可如此一来,他显然便会得罪一大批世族勋贵,被这一群体蜂拥攻讦。
贺湛就算从未行为过仗势欺民鱼肉百姓之罪,他自己问心无愧,但也没有把握能够躲避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算,谁说不欺百姓,就没有犯下其余罪行?
有史以来,作法自弊者大有人在,但那些人,又何尝全是罪有应得?
更多的人,都是败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罢了。
就算贺湛身后,有天子鼎力支持,能够战胜不法,但税、政革新尘埃落定,他与利益团体结怨已深,针对他的报复与阴谋仍然不会息止,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
而贺湛当然也有自知之明:“我不比绚之,不比博容,我自入仕,便是通过权术谋获器重,我不是高风亮节之忠良,没有把握抵抗群起攻讦,反而是身后不无把柄,所以,功成身退只怕都甚艰难,指不定哪天闹得声名狼籍。”
说话间,已有婢侍送上酒菜,贺湛却没有胃口品尝佳肴,一盏盏地喝着闷酒:“圣上固然重情重义,非凉薄寡恩之辈,然而我贺湛又何尝是恃功索报之徒?到时为了大局,就算圣上坚持力保,我也不会因私废公,因一己安危,置社稷大道不顾,我当然更加不愿,连累诸位以及皇后,然湛虽死而无怨,可我还有家人,还有志向,诸多牵绊,二郎,眼下情势紧急,我也不想瞒你了,若我自身难保,绚之他也未必指望得上,博容行事多失周全,宁致也怕是在新政真正稳定之前,必须坐镇江浙,皇后与皇长子,将来只能拜托尹君竭力辅佐,有一件大事,此刻我还不能告诉尹君,但希望尹君将来,能助皇后达成。”
说完竟然肃容向尹绅长揖。
尹绅慌忙伸手扶阻:“澄台兄这话怎么说?”
“绚之恐已将近大限,他那身体……怕是离油尽灯枯不远了,而我口称那件大事,乃皇后、绚之及我共同心愿,多年以来向尹君、邵君隐瞒,并非对两位心存疑虑,还望尹君信任,皇后、绚之及湛确有苦衷,湛,恳请尹君今日应诺,倘若真正到了逼不得已之时,务必力助皇后。”贺湛坚持行下大礼,又举起酒杯,跽跪着朝向尹绅,神色凝重,又坚定不移。
这莫名其妙的,类似于临终嘱托,既大出尹绅意料之外,更让他震惊不已,但他并没有迟疑,甚至没有追根究底,便也跽跪着举盏:“绅虽不才,承蒙绚之、澄台两位兄台不弃,结为挚交,虽无八拜之礼,却有生死与共之义,绅愿应诺,决不负澄台兄今日所托,但为一息尚存,必助皇后达成心愿。”
说完仰首便饮尽杯中清酒。
这样的承诺当然极其不易,因为尹绅并不知谙贺湛所托何事,可是他相信两位好友的品行,相信嘱托并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可他虽然愿意承担重托,却对贺湛的“预判”极为震惊,故而应诺之后,不由问道:“绚之兄身体真到此地步?”
“我只是担心罢了,当初连凌虚天师都断言绚之阳寿至多还有十载,但别看他羸弱,却熬过了这一道坎,或许仍有转机也不一定。”贺湛叹道,神情转而郁沉。
尹绅不由安抚:“澄台兄还请宽心,虽说身担重任,但情势也许并不至于发展到那般恶劣程度,兄在世人眼里,虽一度为太后党徒,却从未行为过祸国殃民之谬,甚至暗中……”
“既为暗中,便注定难得认可。”贺湛摆摆手:“不说这些了,我也希望正如尹君吉言,是杞人忧天,就算被算计得当不成官,或能效仿传言,自号陶朱公富贾一方,只是隐遁山林可不适应,我这人喜欢热闹,清雅不来。”
瞬间又成了吊儿郎当的模样,胳膊靠在凭几上,另一只手举着酒盏:“恶战在即,更该及时行乐,来来来,今日咱们不醉不休。”
果然不过多久便喝得酩酊大醉,被尹绅架着到书房里的软榻上,贺尚书眼睛都只能睁开一条缝了,却还嫌弃尹少卿:“我说二郎,眼下时兴青髭点粜,你好歹在鸿胪寺供职,又不是五、六十岁一把年纪,做何留着连髯扎襞,去寻把剃刀来,我来替你打扮打扮。”
尹绅哭笑不得,抓起衾被压在醉鬼身上:“小弟惜命,只好拒绝兄台美意了。”
话音刚落,便听醉鬼鼾声如雷,尹郎君无奈的摇了摇头,嘱咐两个僮仆在此好生照顾,摸了摸腮帮子,嘀咕道:“我虽在鸿胪寺,最近也极忙碌,哪里顾得上日日剃须,难道这模样当真极显老相?”
鸿胪寺的官员,一定程度上讲是代表了大周官员的形象,仿佛的确应比过去更加注意修饰?尹绅颔首:也许稍后的确该商量娘子,是不是该留个时兴的胡须?
办砸了
阮钰虽未在书房陪饮,却也暗暗关注着这边的动静,省得两个男子饮得不省人事倒头便睡,这乍暖还寒时分,染上风寒可得折腾,听说已经喝翻了一个,正准备再遣人察看另一个是否还好,便看见丈夫走着曲线过来,显然也已过量,她连忙上前掺扶,一边嘱咐仆妇将醒酒汤盛来,一边提醒“小心脚下”,尹绅一本正经说道:“我早前还不觉上头,出来被风一吹,就走不直了。”
阮钰被逗得“卟哧”一笑,依她的经验,丈夫这还保留着八分清醒,看来今日是完胜贺澄台了。
哪知尹绅到了室内,往榻上一坐,拉着她的手就贴上面颊:“阿钰端详端详,我这仪容是不是有碍观瞻?”
阮钰:……
看来经验要翻新,某人哪有八分清醒,顶多还剩两分。
“唉,看来澄台兄所言不虚。”一边说着,尹绅一边在屋子里绕着曲线:“剃刀呢?阿钰快给我修饰修饰,不对,早前澄台兄说什么式样时兴来着?忘记了,我先去问问他。”
说着就要往屋子外走,阮钰连忙把人拉住:“喝了多少酒,才至于成这模样?”
“我是怕阿钰埋怨,存心逗你玩呢。”尹绅哈哈大笑,也不闹了,重新坐回榻上:“我原来留这髯须,同僚都称稳重,故而我也不大在意,但今日听澄台兄提醒,才醒觉鸿胪寺不比得普通职署,仪容要认真修饰,只好劳烦阿钰,日后替我留心着。”
待喝了仆妇送来的醒酒汤,洗了一把热水脸,尹绅越发觉得清醒几分,一边脱了祙子泡脚,一边问道:“阿钰今日有心事,我早就留意到了,但被澄台兄一打岔,不及询问,阿钰也不用担心我今日过量,我还没有睡意。”
阮钰原本是打算明日再说那桩烦难,但见丈夫极为认真的模样,也知道他一贯有些执拗,既已留意见自己忧心忡忡,便决不会视若无睹,叹声气坐在软榻上,仔细解说情由:“元日时,圣上便请托长公主,留意为同安公主择婿,然长公主历来与贵主便不算亲近,圣上又特意提醒要以贵主意愿为重,故而长公主想着我与贵主还算交好,便商量着我协助此事,长公主出面,借宴请之名,邀约俊秀子弟,让我留意贵主可有意中之人。”
尹绅只听了开端,便察觉到蹊跷之处:“圣上对贵主极为疼惜,论来贵主婚姻大事,就算圣上忙于政务无法顾及,也该交托给皇后负责,长公主那行事……呃,有些恣意,虽亦为贵主长辈,却难免有失周全。”
尹绅当然是为尊者讳,不能直言晋安长公主的恣意纵情,由这位出面宴请俊秀青年,人家不以为是为同安公主择婿,怕是会误解长公主又有意扩充情郎,那些品行端正的子弟,绝大多数都会借口推诿,长公主哪里能选得出真正的才俊?
关于长公主的名声,那是街知巷闻,天子必定也是心知肚明,明明皇后为同安择婿,名正言顺不说也更加靠谱,但天子为何“所托非人”?
“我也深觉诧异,故而专程寻阿碧打问,阿碧只称这也是皇后之意,我料到当中怕是有不能外传之缘故,也没有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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