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郑家天翻地覆,死的死,离的离,云安去了一趟稠桑驿。她以这样的笃然开场,最终又留下一句狠绝的赌咒:“把他的命当成你的命,他若死了,我会杀了你。”这件事,柳氏浑无所知,云安亦只愿深埋心底。反正,此一去,蓬山几万重,心事不相关。……洛阳北郊,两个驰马的身影飞快穿梭着,马蹄声激荡了冬日寂寥的山野。林间小路的尽头,两峰之间的山谷,二人终于勒马,翻身跃下,眼见是一座清雅绝俗的竹庐。“韦将军,我家公子就在里头。”来者是临啸,还有韦令义,这竹庐便就是春天时,郑梦观送给裴云安的生辰礼物。“他这般有多久了?”韦令义指着竹庐问道,脸色深沉,带着几分严正,“真连家业前程都不要了?!”临啸低了头,叹道:“府上遭逢不幸,公子也变了个人。他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尤其是对云娘子,愧悔得不行。前几日知道娘子要回襄阳,他便来了这里,大约一时是好不了的。”韦令义印象中的郑梦观,曾是个意气风发,胸怀大志的少年郎。而今虽有变故,却也不该自怨自弃,一蹶不振。韦令义忖度着,将马鞭交给临啸,一转身,阔步走向了竹庐。推开门,韦令义一眼便望见了郑梦观:背靠窗台,身躯蜷缩着,束发凌乱,下颌唇周遍生胡茬,目光空洞,许久才缓缓眨动一下。唯一像是活人的举动,便是双臂紧紧捂着一个方匣。略站了站,韦令义走近,在那人身前俯视,目光深邃。郑梦观眼前一晃,这才感知有人来了,却不愿分心,也不辨来者是谁。良晌,韦令义也并不拉扶,只冷肃道:“郑梦观,你既知错,可想赎罪?”话音不重,但字字凛然,铿锵地敲击在迷梦之人的心门。郑梦观倾身伏在方匣上,支撑着,一顿一顿地抬起了头颅,因久不动弹而僵硬的肢体关节接连发出几声脆响。见他终于有了反应,韦令义轻松或轻蔑地扬起一笑:“站起来,站起来再与我说话。”郑梦观并未立即起身,只是刚刚认清了来人,双眸闪过一丝异色,却又很快消泯,于眉间敛聚起一股陌生而凄恻的怨恨。韦令义还是一笑,对这样的神情心下了然:“你再不站起来,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你有什么资格给我机会?!”忽而开口,郑梦观没有给韦令义冠以任何称谓,只是纯粹而急促地宣泄怨怼,却也是毫无撼动之力的。他落魄得像个妄自尊大的乞人,近乎饿死,也不愿接受施舍。韦令义长呼了口气,泰然又道:“我来问你,云安因何隐瞒明光铠之事?又因何宁肯要你误会,也不愿解释走失那夜的缘故?”韦令义有备而来,一下便刺中了郑梦观尚在滴血的胸膛。他的身子明显一震,对视间,终于捱着墙,扒扶着站了起来。年轻的后生总归比半百之人身躯高挺,只是此刻终究输之气度。“她是为了我,却更是因为你!”郑梦观切齿道,又忍不住发颤,眼中泛起亮光,“你当年为什么不要她?!她难道不是你的亲生骨肉吗?!那时狠心断绝,如今又有何面目提她的事!”韦令义诚然有愧,却并不是来谈论旧事的。他耐心地听完,稍稍侧身,极目窗外,才幽幽说道:“你既清楚所有缘故,却还不明白该如何做吗?你的家事算是了了,家中也有长兄支持,天没有塌下来。你尚年轻,不该在此浪置光阴,虚度青春。”郑梦观皱眉,有些摸不透,却又分明感受到了韦令义话中所指,迟疑着问道:“你说的机会,究竟是什么?!”韦令义露出几分欣然,一抬手拍在郑梦观肩头:“我已滞留洛阳近三月,不得不启程了。明日便走,你,也跟我走。”“不,我不会再回北庭了!”郑梦观拒绝得斩钉截铁,同时退开一步,脱离了韦令义的手,“我若没有从军的念想,云儿便不会为我做这许多事。现在她走了,我却就去,岂非和你一样泯灭人情?”“那你在此沉沦,一生庸碌,就是知晓人情了?”韦令义淡然地,紧接着反诘道,胸中不止有成竹,还有早已拿定的,郑梦观的软肋,“你从未断此念想,又何必自欺欺人?”“我……”郑梦观终于语塞,眼中尽是惶惑。他一时想起春日庭院里,与长姊说的话。郑澜问他是否能放下这志愿,他脱口所答的不是“放下”,而是为云安“取舍”。如今云安走了,皆因这些缘由,便似乎是该另作“取舍”了。“你再回头想想我第一句问,云安为何要为你做那些事。”韦令义望见那人的惶然无措,心底却愈发明朗,“然后再告诉我,明日,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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