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单单是眉眼间的殊色,也已经无关乎年龄,而是居移气、养移体,久视大局,自然而生的气度,教人一眼就神为之夺。他在这位小主人手下为幕僚,为她效力也近四年了。把她这几年做过的事回过头来想,其中千里伏脉、高屋建瓴的手段和布局,竟然让他都觉得背上生出凉汗。当时跪在开原府大牢门口,被她撩开窗帘问“请您为我解一桩惑”的时候,他又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呢?他又想起每个月都静悄悄停在顾家垂花门里的马车。就是不知道这样一位主君,往后会花落谁家?又要什么样的门户,养得住这样的一位女主人?顾瑟在主位上坐了下来,闻藤烧起了水。齐元达才回过神来,在她下首坐了,道:“姑娘,我按你的意思,走访了榆次、寿阳、阳曲、清源诸地,从去年冬月开始就都没有降过雨雪了。如今春耕在即,却连漳水、谷水这样的大河支脉都出现竭流,我瞧着各地的农人都有些不大安稳。”又细细说了些枝节。顾瑟点了点头。她神色有些冷峻,但并没有太多意外之色,显然齐元达带回的消息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她问道:“依先生看,月内有雨水的可能还有多少?”齐元达摇头。她又问道:“常平仓呢?先生查访过的地方,以先生之见,有几县可以真的从常平仓里拿出粮食来?”齐元达几乎没有回想,就果断地道:“不足十一。”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便是这十中之一,也不能保证拿出来的粮食里有多少能吃,多少是霉米、糠麸、砂石。”顾瑟沉默了片刻。灯火映在她冷而镇定的侧脸上,她垂落的眼睫像一片雨中扑朔的刀锋。齐元达迟疑了一回,又道:“开原府的春天雨水少些也是有的,未必就会旱起来。顾大人在开原的这几年,各地都修了不少陂塘,也能缓解一时。”顾瑟道:“这些安慰的话,在我这里先生是大可不必说的。”齐元达道:“也不尽是安慰……况且此际春耕才刚刚开始,并没有到开仓的地步。”顾瑟却摇了摇头,闻藤给两个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香茶,她抬手触了触杯壁,滚烫的热度从指尖扎进血管里。她道:“我所虑的,并不是大旱,而是蝗祸。”久旱必有蝗。顾九识这些时日早出晚归,也是和她抱着一样的担忧。齐元达色变。今人以蝗为天灾。顾九识任开原少尹以来,以其在京时圣眷优渥,又因为府尹杜先贽年迈不理事,一心只想做太平官,府衙诸事,都由顾九识一力主持。顾九识父女在开原核土地、兴工事、立义学、课农桑,有多少乡民爱他,就有多少豪吏、土绅恨他。他都不用设想,就知道如果开原真的发生了蝗灾,会有多少人以“亲民官失德,上天降灾以警之”为名,要把顾九识踩进泥里去。顾瑟道:“所以我要请先生再帮我做一件事。”※易州,□□。王府长史陆孝杰匆匆走进来的时候,秦王夙延庚正练完了一轮箭。站在五十步之外的侍卫两股战战地把头上的瓷碗拿了下来,却被他重新搭起弓,微微眯着眼瞄准了。他笑吟吟地道:“怎么,本王让你走了吗?”那个侍卫被他这样用箭指着,又听到他皮笑肉不笑的问话,几乎生出一种被毒蛇缠绕的阴冷感。他手都在发软,战战兢兢地把瓷碗重新顶在了头顶上。夙延庚“哈哈哈”地狂笑了一阵,连看都没有看,拉满了弓的箭支风一样飞了出去。侍卫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嚎,却很快被两边的亲卫堵住嘴拖了下去。瓷器摔在地上,发出喀啦啦的脆响。夙延庚把弓随手放在身后的随从手上,接过浸湿的布巾擦了擦手,一面轻描淡写地看了陆孝杰一眼,问道:“怎么,本王不是说了,没有要紧的事,不要来找我?”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陆孝杰也见怪不怪了。他道:“王爷,是京中的来信。”从袖中取出一封钤印封口的信函来,微微躬身,恭敬地呈到夙延庚面前。夙延庚接了过来,道:“我知道了,你去吧。”陆孝杰又道:“还有开原那边……”夙延庚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我心里有数。”陆孝杰顿了顿,恭声应是。一阵脚步声响起,陆孝杰直起身,看着夙延庚的背影已经扬长而去了。他眯了眯眼,问身边没有跟过去的王府长随道:“今天第几个了,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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