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他终于失去了她。再多的机关算尽也换不回她了。
房里明暗交错,升起蒙蒙天光的时候,他被坐痛的腰身疼醒了,昏沉的撑坐起来松了松脖颈站起身,骨头和关节僵硬着,他一踉跄撞在她床头一立小书架上,掉下来两本英文书,他皱着眉头艰难的弯腰去捡,放回原处时,忽然凝神看着,书架上似乎少了几本书,空出一段来,少了什么书?他恍惚的记得,是他送她的那套《山海经》。
他蓦然清醒过来,伸手在那一段书架上抚摸着,她带走了么?
他送她的书,是她带走了。
他后来知道绍普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延声告诉他,绍普并没有北上前往陕西,而是和两个同学一起,接洽了另一组人员,先到了徐州,与组织正式接触后,又前往湖北,正赶上国军为策应长沙战役发动的宜昌会战,于是又在宜昌停留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去向未明。
他凝神考虑着,最后他说:“无论他有什么消息,都第一时间通知我。”
延声看着他,郑重的点了点头。
他们接着商议了一些水运走私路线的问题,前几批货也安全抵达目的地。这条线的上相关人员,姚氏的旧部居多,他还要进一步攻克,许多的谋略策划,他和延声逐渐默契起来。
曹先生到南昌的时间也正是这一天,维义把他接到文庙的小楼里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随身携着一只牛皮箱子,两袖清风,瘦削的脸上带着一点难得笑意。
看到他来,无论是信逸还是方惟,大家都生出一点离家在外的孩子忽然见到家长的感情来。
信逸更是赶上前去,一把抱住曹先生嚷道:“老师啊,你终于来了!”原来曹先生曾是维义兄妹的大学老师。
曹先生拍孩子般拍了拍信逸后背,笑说道:“你们叔父连登了三天报纸找你们,从今以后我可再也不敢去见他了。”
大家笑闹了一阵,共叙相见的情谊。曹先生便谈起了上海的时局,对日作战的情况以及党派之争。他也说,国难当头本该一致对外,然而两党相争实在不堪,重庆的种种做法叫人齿冷,简直是自断手脚愚不可及。
曹先生同时带来一些皖南事变的内部消息,真相令人惊骇。他们一向在政治立场上并没有什么倾向,然而此时,连曹先生在内的众人,都不得不开始重新思考孰是孰非。
他们重新拟定新刊的主题,校订文稿,增加了新思想新学风乃至新的党派介绍和支持,发行的路线也做了相应调整。
等所有文稿都交付刊印时,维义忽然反应多来,他拿着样刊站在地心喃喃的念叨着:“我们可是有了亲共的倾向了……”
曹先生正坐在窗下看一份旧报纸,听了放下半边报纸,宽眉笑着,说:“无论是重庆还是延安,大敌当前,我们只倾向最有力量的那一方。”
“最有力量,那不应该是重庆么?百万雄师、新式装备。”信逸转过头来搭腔。
“不,”曹先生放下报纸,搁在一旁的方桌上,接着道:“这力量,应当是生命力,谁更有生命力,谁便应当被支持。”
然而谁更有生命力呢?方惟心里是茵茵和王肖,是那年小镇上延声救下的几个人,他们月下把酒清晨相送。
他们和窗外的莽莽白丁不同。方惟有一次看到曹先生在三楼的晒台上看德文版的《资本论》,而她自己看过法文版的。
茫茫暗夜里一片凄风苦雨,他们是站在旷野上的单薄个体,却因为看过世界,更能相信光明的力量。
十月刊发行之后,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门,文庙小楼的办公室里迎来一拨拨的青年读者和有识之士。
十月底时,方惟正在为身处内地许多国际战势的消息无法及时收集和考据而发愁。曹先生突然告诉大家他马上要去一趟汀州,期间刊印的事宜仍照常进行,有特别事务则等他回来再说。
然而很快,曹先生风尘仆仆从汀州返回,带来了让大家为之一振的消息。
他们要与《青年声》合刊。
与曹先生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位中年人,他身材偏瘦穿一身青布夹袍,带着黑框眼镜,他正是《青年声》的主编之一,文洪甫先生。
他的到来,让文庙小楼里的众人忽然站在了新的台阶上。文先生拿着新几期的《八方》,向他们说:“你们杂志办得很好,尤其是苏德战争的报道,既详尽及时又大胆感言,叫人拍案称快。”
信逸笑道:“我们可是有个万国社在这里的,德语、法语、英语应有尽有。况且我们拿得到一手资料,没有我们不敢说的。”
文先生点头称赞:“人才济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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