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身后的摇马静静立着,待那抹纤影出了二门,才发出咯噔一声,铁制的底座应声而裂,显出叶子筋络一般的纹路来。中元日的细雨纷繁,下一时停一时,到了晚间才停歇,傍晚时分,年轻的指挥使自净室而出,他穿一身牙白,内堂灯色摇晃,给他清冷的面庞,描了一圈溶溶的光。万显荣在下头回事,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老成模样,瞧着甚是稳重——实际上却是个傻子。“启禀主人,隔壁寓所的确未曾租赁,官府户籍册上收录的名字为容邦媛,小的顺着此名,打听到了这寓所的主人容氏,乃是糖坊廊青杏馆的姑娘,艺名叫做转转。”转转?原来是叫这样一个名字。怪道各色惑人手段层出不穷,原来是青杏馆的姑娘。不过是妓罢了。他面上星云不动,可心底却有难以言喻的情绪蔓延至四肢百骸。下品魔女,中品魔民,上品魔王。他以为他高坐云端,却在她走后的午间小憩时,一念成魔。此行来金陵,身边唯有郑来友、万显荣两个长行,贴身小厮阿早在千秋染上了风寒,至今还未赶上行程。所以,寝居里的锦被上,那一抹成魔的印记该如何清理呢?这样难堪的场景许久不曾出现在他的生活,却在金陵的第一个午睡发生。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郑来友,一时才淡声道,“那些遗老们在何处招幡?”万显荣思量着说,“午朝门。那些前前朝的遗老遗少,围坐在午朝门前哭嚎,约有百人的样子,从昨儿哭过来的。那九阍卫的士兵们如狼似虎,举着板子就打,各个喊自己祖宗十八代……”他向上觑了觑自家步帅的脸色,倒是很平和的样子,他壮了胆子,继续说下去。“要小的说,这些遗老遗少的坟被平了就平了,顶大了天,也不过是大陈的王墓罢了。您是圣主的嫡孙,祖宗十八代的陵被掘了,也没见您哭天抢地的……”宋忱蹙眉,一声斥责出口。“人无高低贵贱,岂有他该我不该的道理?”万显荣若无其事地闭上嘴,心里想象了一下步帅哭天抢地的模样,登时觉得有点儿瘆人。“……要同共主搭上话,难于上青天,终归还是要着落在这些遗老遗少身上……听说这江南共主天生神力,虽是个女儿身,可面黑如锅底,体格雄壮,一顿要吃上一条牛腿两海碗饭……这样的鲁张飞,竟然由着这些人在午朝门哭丧……若是陛下的话,早将这些人一个押一个,送到菜市口砍头了事。”他自顾自地说罢,得出了这江南共主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甚至觉得果然是女人,压不住场子。宋忱尤其后悔将他带来了江南,出声斥他。“……北蛮强占中原几十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位江南共主领兵反元,该当是汉人的英雄,女子有大才,不该以相貌攻之。”他一双星眸冷洌,凉如冰。“大陈圣主相貌伟岸,仪表堂堂,照样把江山与万民拱手送给北蛮糟践,只因他是男子,便不能指摘了么?”万显荣依旧若无其事地听着自家步帅叱责,无事人一般。步帅啊步帅,疯起来连自己都骂。大陈圣主是谁啊,那是步帅嫡亲的曾祖父,步帅连自己的曾爷爷都不放过,果然是个狠人。万显荣默默地低着头,好一时才说,“主人,咱还出去么?”宋忱觉得自己这个长行委实像个顽石,实在是无可奈何,他垂目,“备车,往糖坊廊。”万显荣点头称是,正想退下,却听那院落中一声木材散落之声,主仆二人循声由敞开的门望出去,正见那一角的摇马已然散了架,散落了一地的木材。宋忱讶异,只觉得十分诡异。万显荣挠了挠头,嗡哝了几声,推卸责任,“不是我干的……”摇马不过是前任屋主留下来的,即便散架了,也是小事,万显荣在前头为步帅引路,将将打开大门,便闻见了一股子脂粉气,再定睛一看,门外好些个小媳妇、大婶子在外头三三两两地站着,见大门洞开,立时便将眼光齐齐地投向了宋忱。午间,大四福巷巷口那间六鲜面馆的老板娘,同人寒暄时,只说这一户屋舍搬来了新客,样貌生的顶顶好看,瞧你一眼就能把人的魂勾走,都说姐儿爱俏,江南风气又开放些,这些小媳妇大婶子都侯在了这里,就等着看杀卫阶呢。门前的大婶子小媳妇个个都倒吸了一口气,有的甚至红了面——郎君果然绝顶英俊,百十来年都出不了一个的神仙样貌。她们的目光灼灼,烫的万显荣有些羞涩,身子骨走路都顺拐了,宋忱身姿颀秀,立在门前,饶是见惯了这种眼神,架不住看的人多,终归是有些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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