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祁钧说完,已感神短气促,便不再言语,闭目养神。因着怀舟一副疏离之态,怀风不敢像对父亲说话那般肆无忌惮,小心翼翼斟酌着道:「太子哥哥常跟我说,哥哥于北燕兵事见识极高,虽处千里之外却熟知北燕一兵一将,我也不知还有什么是哥哥想知道又不晓得的,不如哥哥来问,凡我清楚,必定言无不尽。」怀舟点点头,「北燕骑兵一向入冬后才来我朝境内抢粮,以御严冬,今年怎么这样早,人数也不多?」怀风狡黠一笑:「哥哥有所不知,这两年冬天燕兵已不大来劫掠我朝百姓了。」怀舟心中闪过疑惑,知道必有缘故,凝神细听。「北燕百姓多为游牧,冬季漫长,牲畜时有冻亡,食物不足时便只得四处抢掠维持生计,若是赶上年景好,牲口多些,那这一冬便要较其他年景太平许多。想通其中关窍,我便建议爹爹于夏秋之际开放边境互市,用粮食换北燕牲口。燕国人口远逊我朝,两万石粗粮便足以令其越冬,燕国百姓吃饱了饭,自然也不愿流血打仗,战祸因此得以平息。至于我们,亦可换得一万头牛羊,三千匹骏马。将马匹装备士兵巩固防备,牛羊卖给行商又可换回两万五千石粮食,北燕与我各得其利,甚是划算。本来今年也极是太平,不过前些日子离哀牢关最近的渤耶族遭了狼灾,牲口死伤过半,食物不够吃,这才又来抢掠,不过别的部族不愿平白招惹我们,无人帮忙,渤耶全族十四岁以上男子皆披甲上阵,也不过五千之数。」怀舟万料不到这年幼兄弟竟能想出绝妙主意,也虽冷漠高傲,却绝非目下无尘,对真才实学之士素来敬重,当下对怀风另眼相看,轻声赞许:「这办法甚好。」怀风还是孩子心性,受这一赞,大是得意,觉这哥哥脸色虽难看些,倒是识货得很,当即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口编贝似玉白牙齿。宗室子弟因习于勾心斗角,无不少年老成,他这般赤子心性真真是皇族中的异数,怀舟看得有趣,脸上刀削斧凿般的刚硬棱角亦见柔和。怀风口齿伶俐通熟军情,不多时便将此次兵祸来龙去脉并渤耶人马装备解说得一清二楚,说完,觑一觑怀舟脸色,「哥哥觉得今晚这仗如何打才好?」怀舟谙熟哀牢关地形,方才一面听怀风讲解一面在脑中揣测渤耶行军途径,顷刻间已成竹在胸,淡淡吐出两个字来,「伏击。」怀风眼睛眨几眨,嘴角微微翘起,「在哪里埋伏?」「野狼坡。」雍祁钧犹自合眼不语,犹如老僧入定,怀舟却知父亲必在留神倾听,不少得将自己推算和盘托出。「哀牢关山势陡峭,绵延数百里,左近二十里内可通往北燕境内的道路不过两条,皆为我军修筑关卡把守,渤耶人少,我若是率军之人,必舍不得浪费兵力攻打守军,平白损伤人手,最便捷之道乃是绕过守军侵入,抢完便跑。西南方的野狼坡虽高些,但坡势极缓,尽可策马通行,据此不过三十里,乃是除关卡外最近的通道,离渤耶现在藏匿的松林也仅二十余里,五千人策马疾驰,一炷香功夫便可抵达,翻过山坡后折而向东十余里,便是几个人烟稠密的村镇。敌人订于子时进攻,定是想于寅时前打道回府,届时天尚未亮,遭抢的百姓即便前来求援,我军兵士尚未起床,待整顿好人马前去,渤耶人马亦早去的远了。」怀风听完,双眼闪闪发亮,雀跃拍掌,「这才叫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样想的。那野狼坡两侧布满松林、山岩,地势又稍高些,正将一段坡道夹在当中,咱们埋伏六千人马,足可击退渤耶。」「六千不够,八千才行。」怀舟摇头,斩钉截铁道:「六千人伏于野狼坡,另率两千人自这里出关,绕到关外西北方向的那片苇荡,那是渤耶退回部落领地的必经之地。渤耶一族极重复仇,若不能在此截杀殆尽,徒留后患。」杀伐决断间凛冽森然,只听得怀风陡然打个寒颤。不知何时,雍祁钧已睁开双眼,看向长子的眼神中蕴含激赏,却夹杂着更多担忧。 默认了迎敌之策,雍祁钧取出兵符,「怀风,去点八千人马,让陈英给你们当副将。」待怀风出去,雍祁钧默然凝视长子,良久无声。怀舟安然稳坐,鼻观眼眼观心,竟是于父亲目光中这份沉滞凝重毫不介意,一派闲适。好半晌,雍祁钧低低一叹,「在外这许多年,过得可还好吗?」初入神兵谷,怀舟曾异样期盼父亲关爱,然雍祁钧十多年不闻不问,这份心思也就淡了,如水中望月,明知求不得,索性望也不望,今日乍然间被塞颗月亮进手,不觉欣喜,倒觉得说不出的别扭,怔了怔道:「还好,师父、师兄都极照顾我。」雍祁钧点头又摇头,「你师父待你自然是好的,只是再好,毕竟不比家里。虽说你母亲犯下大错,你却还是个孩子,与之何干,我实不该迁怒于你遣你出门,以致在外漂泊这许多年。」怀舟母妃褚氏乃是雍祁钧正室,又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子,出身名门身份尊贵,性情也难免骄纵些,为丈夫不喜,生下怀舟后愈发受冷落。其后雍祁钧另建别苑,暗中迎娶民女慕紫菀,竟以正妻之礼相待,生子怀风,偏宠母子二人,褚妃知晓后妒恨交加,命亲信手下戕害庶子,令堂堂皇孙从此成为去了势的废人,实是皇族中的一段丑闻,以致安王震怒,请旨太后将褚氏废为庶人,圈禁于京郊清莲观中。怀舟也受此之累,险些被废去世子之位,其后幸免,只因雍祁钧难于子嗣,一共两个儿子,幼子即已身残,自然不能传承宗嗣,对这长子便网开一面,借去神兵谷学艺之名,赶出家门了事。提起生母褚氏所犯之罪,怀舟眼中微露黯然,「母亲罪过深重,父亲如此处置,也是应当。」「你嘴上如此说,心里却难免埋怨。」雍祁钧噙了苦笑,缓缓道:「事过境迁,早该接你回来,紫菀也曾这般劝我,只是我一见你便想起你母亲,怒气难消。唉,她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会不知儿子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偏能狠心下那般毒手。你弟弟这一生啊……他这一生……便算是废了,我再宠他,也弥补不了你母亲做下的孽,我愧对他母子,自然也就没脸让你回来,只能不闻不问。」怀舟从未与父亲如此深谈,今日甫回来,便听雍祁钧吐露心声,微觉纳罕,但不管怎样,这一番肺腑之情说出,将十数年隔阂击穿个窟窿,怀舟不觉微微震动,心湖深处似被投了颗石子,久久不能平静。低低一叹,雍祁钧失笑自嘲,「到底是老了,总忍不住想起旧事,一想起来便要同人念叨,你才回来,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到让你心烦。」冲着怀舟挥挥手,道:「去用饭罢,晚上还要领兵。也就这会儿能歇歇。唉,本该让你好生歇两日的,不是父亲不心疼你,实是我已时日不多,不过半年光景,也只得趁着死前这段日子尽量调教你们两兄弟了。」怀舟此时才知父亲已到生死大限,愕然中倏地体悟到父亲苦心,鼻子微觉发酸,怔了怔道:「父亲春秋鼎盛,一时身子不适,怎么就说颓丧之语,等过几日边关无事了,儿子陪您回京让太医好生瞧瞧,将养些日子也就好了。」雍祁钧贵为亲王,更是当今圣上孪生弟弟,如此重病怎会没有太医诊治,父子俩均知这不过是宽慰之语,但此时此刻,又有谁忍心戳破。待怀舟出去,雍祁钧再掩饰不住,疲惫毕露,白丝帕子捂了嘴,撕心裂肺般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喘过气,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不禁苦笑,当真是阎王有请,不去都不成。「紫菀,我过不多久便要去九泉找你啦。」念及亡妻,雍祁钧眼中精光顿现。他知妻子最放心不下幼子,故此百般谋划,总要在自己死前安排好怀风后半生。长子冷心冷情,难保不因生母之事怨恨幼弟,一旦继任安王大权在握,怀风处境堪虞,因此才有今日这一番恳谈,盼着怀舟解了心魔,日后才得兄弟和睦,便是他日阋墙,亦不会危及怀风性命。英雄迟暮,最忌身后事料理不清,雍祁钧眼中闪过担忧、凄楚,种种情愫不一而足。窗外明媚阳光射进来,亦驱不散一室凝重。 野狼坡秋深露重,虽严冬未至,夜里也已冷得厉害,呵出的气息凝成白雾,转瞬又挂在草尖结成冰霜。六千人马埋伏在树木后草丛中,马蹄裹布,马口衔环,一丝声息不见,寂如群山。一株高大油松后,怀风倚树席地而坐,镶了护心镜的皮甲漆成墨色,与夜色融为一体。今夜正是满月,清辉落得漫山遍地,便是没有一星火光,亦能辨得清一草一木,因此便越发小心,冷得难耐亦不敢稍作移动,只将握刀的手紧了又紧。少年的手形状优美,修长白净,在刀柄上握得久了,已冻得僵硬,于是手指一根根松开又握住,反复几遍,恰似弹琵琶时的轮指,跳跃着拨动心弦,弹到人心里去。怀风身旁,两匹骏马头并头卧在地上,身上盖了层枯草,远处看来黑乎乎一大坨,倒像是座山岩,怀舟半倚半坐,借着这「山岩」遮住高大身形,同样持刀等待,凝神倾听四周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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