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笛遇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东西时,甚至还写不出它的名字。那是2003年的夏天,笼罩数月的非典尚未彻底散去,刺鼻的消毒液几乎成为人们嗅觉的基底,而他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屁孩。
某日中午,炎炎夏日普照大地,家中的电扇以最大功率来回摇摆,“呼呼”的风声与窗外的蝉鸣一同构成了适宜睡眠的白噪声。
但林向笛不喜欢午睡。
幼儿园老师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时,他昂着头在台下问:“老师老师,那我要是不午睡的话,你能不能给我一寸金。”
老师已对他的童言童语习以为常,微笑着说:“不能。”
从那一刻起他便认定,午睡除了浪费时间外别无他用。
他横躺在位于城中村的家中的巨大的沙发上,右脚耷拉在沙发靠背上,左手捧着一牙大西瓜,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乳白的天花板,脑海中盘悬着的是,坐在前面的女同学到底喜不喜欢我呀?想着想着,他轻轻抬起手,一口咬下去,瓜瓤又一次浸润了嘴唇。
他看起来调皮捣蛋,实际上也是如此。上幼儿园的第一个礼拜,在老师拐弯抹角的友善提示下,爸妈便带他去了儿童医院心理科,成功领到一张“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的确诊报告,好在是轻度的。
爱咋咋地吧,爱动也算不上坏事,爸妈心比较大,如此心想。
一旁的林爸爸,正坐在角落的书桌旁,手中紧握着一只小改锥,目光往桌上一凑——桌上是一只被开了膛的诺基亚,他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它的五脏六腑,神情貌似很专业,但数秒后,他叹叹气,终于在内心承认,这新鲜玩意儿不是自己这种半吊子能修好的。
“儿砸!”他问道,“要不要跟爸爸去电子城啊?”
他平日开出租车,今日恰好轮休。老婆在商场里开着一间童装店,最近是络绎不绝的假日,一年到头就指望着这些日子的业绩。
老婆出门前,嘱咐过千万不能把儿子一个人落在家里。
林向笛头也不抬地嘟囔道:“电子城是什么啊?”
“废什么话!”爸爸叫嚷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林向笛本没什么期许,坐车里倒是昏昏欲睡起来。
可等爸爸掀开电子城脏兮兮的塑料门帘的一瞬,他立马清醒过来,来回望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意识到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尽管爸爸叮嘱他不要乱跑,说人贩子最喜欢他这种聪明小孩了,可他听惯了吓唬,不以为然。没过几分钟,他便偷偷溜走了。
得益于他机灵的脑瓜与警觉的双眼,很快便发现一家游戏机店。而且他深知,以自己这独身一孩的情况来看,店主定不会让他触摸昂贵的游戏机。好在店主正忙着向另一顾客推销,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踮着脚尖,得以把试玩的游戏机握在手中,左看看右看看,来回一番摸索,很快便找到开关。然而,屏幕亮起游戏机厂商标识的一瞬,嘈杂的大厅内,忽然传来一声“叮”,这声音相当微弱,像菜市场的一声猫叫,却瞬间被他的耳朵捕获,他的心亦微微一颤,像一颗小石头忽然砸在胸口。他抬起头,声响立即成为一首动听的乐曲,拨动着他的心弦,他来回张望,希望找到它的来源,很快便找到了,就在隔壁。此时他依旧难以分辨乐曲的性质,却不知为何,越来越感觉它像在挠自己的耳朵,令自己痒痒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舒适。
乐曲吸引了他的身体,抚慰了他的神经,令他不知不觉中,放下游戏机,缓缓走过去,连走路的姿势都比以往乖巧许多。
走到隔壁,他看到声音是从一只跟他一样高的音箱内传出的。
他愣在一旁,盯着音箱,静静聆听,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镇定,脸颊上是难得一见的乖巧,就连身体也颇为罕见地不再动弹。
曲子渐渐变奏,原本的温和被些许激昂替代,他的心跳节奏亦随之发生变化,他感到像在坐过山车,身体被它狠狠甩起,在濒临被甩出去的时刻,音乐又回到平和,让他逐渐降落,他的心也随之宛如止水。曲子结束后,他嘴角一扬,此前从未有过这般体验。但几秒后,却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身体恍若被人忽然挖空。
接着,音箱内传来嘈杂的乐曲,他迅速捂住耳朵。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这里有无数音箱,却没有另一只能够吸引他。他越来越失落,越来越不自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刚刚那刻。
再一扭头,视线落在前台店主阿姨上,她正埋头整理账单。
“阿姨!”他乖巧下来时,倒也是蛮可爱。
“怎么啦?”店主长得温柔,说话也温柔。
“请问刚刚那里面放得东西是什么?”他指指那只音箱。
“那里面呀,是一首钢琴曲。”
“钢琴……钢琴是什么呢?”
“你爸妈没有告诉过你吗?”店主的语气带着惋惜。
林向笛摇摇头。爸爸每天开车,他知道出租车的起步价是多少,妈妈在商场开服装店,他知道如何独自从家走到商场。但是钢琴?爸妈没有告诉他。不过其实幼儿园的音乐课上讲过,老师还在电子琴上弹过《一闪一闪亮晶晶》,并告诉他们,电子琴只是模拟了钢琴的音色。但林向笛那时忙着偷偷为前面的女孩扎辫子,并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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