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桌椅都是依着沈云殊的身材打造,许碧坐在那高脚椅上还有点挨不着地,两脚荡来荡去地笑:“只要大少爷不生我的气,我就谢天谢地啦,哪里还敢让大少爷请罪呢?”
沈云殊有些无奈地放下笔:“如今我还指着少奶奶呢,怎么敢得罪。”
许碧偷笑着拿起他面前的纸,仔细检查了一遍,夸奖道:“大少爷学得不错。”这家伙记性极好,一笔字也写得虬劲有力,着实不错。
沈云殊却并不满意:“会写没什么用……”至少现在没用。他现在急需的是能听能说,可是许碧却说她的东瀛话说得不甚准,学了也不能直接用,真是急人。
不过现在着急也没用,沈云殊叹了口气,把纸投到旁边的炭盆里,看看许碧:“你的手可好些了?”
“啊——”许碧干咳了一声,“还,还有点不得劲,总觉得有些虚浮,把不稳笔……”
比起沈云殊来,许碧的字就差强人意了。实在是她从前没有写过毛笔字,如果不是还有原身的记忆,只怕一个五十音图都要写得乱七八糟。无奈之下,只能托辞自己手腕似乎有些扭到,然后关起门来偷偷练习了。毕竟许二姑娘好歹也是翰林之女,不能把字写得像狗爬一样啊。
但练字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许碧只能装模作样地转一转手腕:“其实也不痛不痒,想来歇歇也就好了……”
沈云殊皱眉,伸手握住许碧手腕轻轻活动:“怎会如此……你也不早说,该让王御医看看才是。”
“王御医——”许碧有点心虚地把手收回来,“他在袁家过得怎样?”
前两日,王御医终于摆脱了沈家这些病人,宣布沈少奶奶吃了几天安神药之后已然无恙,就准备打包行李返回京城。结果还没出城门呢,就被袁家以袁老夫人身子不适为由,给请回袁家去了。
沈云殊手心空了,但指尖上似乎还残存着那温腻柔滑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捻了捻手指,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一声:“他?他好得很。有吃有喝有人伺候,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舒服。”
许碧嗤地笑了一声:“那他可有什么进展?”
“哪儿有那么容易。”沈云殊两手一摊,“袁家的人一刻不离,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那袁家这几天有什么动静吗?”许碧忍不住追问。
沈云殊苦笑:“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是什么话……”许碧不大满意,“没有派人盯着袁家吗?”
沈云殊叹道:“你当盯着袁家是那么容易的事?袁家盘踞江浙多少年了,名副其实的地头蛇,又是聚居一处,那地方周围有些什么人,他们早就摸透了,但凡有个眼生的都会惹起袁家族人注意。”
他伸手点了点已经在炭盆里化成了一片细灰的那张五十音图:“就说这东瀛话吧,当初来了江浙不久我就想学,可军中有几个懂东瀛话的,却是推三阻四的不肯教。袁家还在暗中散布谣言,说朝廷本只谕令父亲自己前来江浙,可父亲欲与袁家分功夺权,所以才将我也带了过来。我刚到军中之时,比现在还难得多呢。其实文华书院里就有懂东瀛话的先生,我们登门拜访过几次,也只是推托。”
“这是什么道理!”许碧不禁竖起了眉毛,“你们学东瀛话难道不是为了抗倭?这道理都不懂,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沈云殊往后一靠,没什么形象地仰在椅背上:“读书人有时候钻起牛角尖来,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袁家世居江浙,族中历年修桥铺路,赈米施药,善名在外。就是这些书院里头,不少学生都受过袁家恩惠,还有袁家的子弟或亲故帮腔,若是跟他们说袁翦勾结海匪甚至倭人,打死他们都不肯信的;倒是说我们父子从西北腆着脸来抢功,颇有些人愿意相信。”
许碧默然。人都是这样,只相信自己认定的事。袁家几代下来营造的形象,实在是给了袁翦太牢固的保护。沈家父子要从他手里夺一块立足之地,实在是难上加难。
“那——朝廷就没有懂东瀛话的官员吗?”她记得应该有这样的机构吧,比如鸿胪寺,四夷馆什么的?
沈云殊果然点点头:“鸿胪寺里有,但奏折递上去几个月了,并无批复。”
许碧想了一会儿,感叹道:“皇上真不容易……”连个翻译都调动不了,这哪儿是皇帝,分明是傀儡啊!
沈云殊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大少奶奶聪明得紧,为何外头总都传言,说你在娘家时……”派去京城打听的人已经回复了,许家二姑娘就如同一个隐形人一般,只有许家极相熟的人家才知晓有这么一位,印象也无非都是寡言少语,性情老实罢了。可这些人口中那个懦弱的许二姑娘,跟眼前这位可是完全不同啊。
许碧心里咯噔一跳,垂下眼睛:“在人屋檐下,何得不低头?我也听下人说大少爷从前是不管府里事的。只不过大少爷是男儿,自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不插手后宅之事不过为图个家宅安宁;我一个女子,却是只能自保了。”
沈云殊倒被她说得心里一酸,温声道:“是我不该多问。如今这院子里是你做主,从前那些日子便忘了罢。”
许碧手指绞着帕子转了转,叹道:“我也只有一人放不下……”
“路姨娘?”沈云殊心下了然。都说许二姑娘是路姨娘照看大的,临出嫁前生了一场急病,路姨娘许了终身吃斋的愿,这病才好了。虽说神佛之事他是不信的,但路姨娘这份儿心,却不由他不想到香姨娘。以己推人,许碧自然也是惦记这位姨娘的。
“是啊。姨娘在家里过得也不如意,若是——”许碧眼巴巴地看着沈云殊,“若是能将她接到我身边来就好了……”
沈云殊微有些好笑:“这怎么能行?”岳父的妾室,接到沈家来还不乱了套?岂有姑娘出嫁还带着姨娘的呢?不过看许碧可怜巴巴的模样,他还是补了一句:“若以后住得近些,你想接她来小住几日也使得。”
许碧小声嘀咕:“其实我觉得,姨娘还不如就离了许家……”
“胡说。”沈云殊笑叹了一声,觉得许碧到底还是有几分孩子气,“她总是岳父的妾室,离了许家,让她往哪里去?外人不知底细,或许还要当她是在许家犯了什么过错撵出来的。听说她家中已无亲人,却要如何存身?”
有句话到了嘴边又教他咽了回去——路姨娘是个贱籍,真离了许家怕就是要被发卖了。固然他可以将路姨娘买下再放良,但这名声到底不好听,就算再嫁,一般人家也不愿娶这样的。何况她又不曾生养,那些娶妻就为传宗接代的人家,也不会选。
许碧不知道他已经想了这么多,心里略略有些失望,暗暗叹了口气。到底是古代人啊,无论怎么爱国爱民,有些思想仍旧是固化的。
这个问题显然不宜再谈,许碧也就转开话题,又扯回到袁家身上:“那现在如何是好呢?”
沈云殊笑了笑:“欲速则不达。袁家数代以来才有这样的好名声,想要拿下袁翦又岂是朝夕之功?你能教东瀛话已是帮了大忙,外头的事有我呢。”说起来许碧也是不易,姊妹易嫁也就罢了,先有宣城驿被劫,后又要帮着自己作戏,这脚上扭伤不说,如今说手腕不自在,怕也是那会儿伤了。便是当年在西北那边,也没几家的新妇要受这些惊吓。
沈云殊愈想便愈多几分怜惜,柔声道:“外头的事你就莫操心了,倒是这院子里要你费点心思。”
许碧扯着他的衣角发赖:“院子里头能有什么事啊,不过就是你那两个大丫鬟难缠些罢了。”沈云殊这雷厉风行地一番整顿,她又迁进了正房,院子里头的人都恭恭敬敬,没一个敢炸刺儿的,就是紫电和青霜——好吧,紫电其实也是老老实实的,至少表面上是老实的,只有青霜沉不住气,总要翻出些花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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