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老去的徐焱痴呆时,他忍,完全可以忍,并且期盼着技术革新还能救回他。听见纪舒窈说陈年旧事,那些阴谋与背叛时,他也可以忍,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队友们没做错,“月宫”和他的确欠他们良多,什么结局他都活该受着。什么拉着他的锁链他都可以咬牙背负,继续前行。可是这一刻,罗星弈忍不下去了。他发现自己其实是承受不了任何结局的。他好像一只还没有来得及长硬翅膀的雏鸟,莽撞飞出巢穴后,“啪叽”一下在地上摔断了双膀,血肉模糊。他痛得声嘶力竭地尖叫,想动不能动。可是没有人听见他的哀嚎。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我怕。我害怕。——不,别呼救,你没有保护你的人了。所有的眼泪,都往心里流去,往内里吞。然后被淹得几近窒息。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最该死的回忆是出现在什么时候吗?就是此刻。当罗星弈一路浑浑噩噩跟着纪舒窈走过了通往后山的长长的路,来到一个山清水秀的陵园里,看见墓碑上,那两张被相机永远凝固镌刻下来的,熟悉的容颜时。黑白的。回忆是彩色的。蜂拥而至,没有顺序,没有因果,一股脑都倾倒下来,把他埋没,压垮在地上。看不清任何场景,也来不及理解那是一段什么回忆,乍至,骤离,捉不住它,却又非常非常明白,那些都是关于谁的。是从小陪伴你长大的人,是总是无偿付出关爱你的人,是你终于长大了能够回报,好想好想回报,让他们过上舒服的日子,却已经永远不能够了的人。雏鸟还匍匐在地上嘶嚎,树上温暖的巢被风雨吹打下来,摔个粉碎,彻底、永远的消失了。它没有家了。罗星弈手中的鲜花再一次掉到了地上。干净圣洁的花朵掉落了花瓣。一起落到地上的,还有他的双膝。他想,这是真的吗?这是假的吗?他茫然环顾四周,看见站在后面的纪舒窈,又想,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罗星弈一瞬间变得很傻,他不明白自己之前干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非常非常无措,希望有人来告诉他一下,他该怎么办啊。他突然这么傻,可能是因为心脏被捅了个对穿,不疼,但也不怎么跳了。“罗叔和茗姨,都是几年前去世的。茗姨身体不好,因为失去你伤心过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茗姨走后两年,罗叔也跟着去了。星弈,虽然二老现在已经不在了,但他们在桃源这几年,都过得很好……”纪舒窈后面还说了些什么,罗星弈都没听见了。他仔仔细细观察了这两座并排的墓碑一下,从墓主人姓名,到照片,再到立墓的人,都从头到尾确认了五遍。照片上的他的父母,也老了,但他都能认出来。没法不承认。因为他们在对他笑。陵园太冷了,罗星弈想着,跪好了,规规矩矩在墓前磕了三个头。他的父母就沉眠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一片不厚的水泥板之下。然而再见的方式,却只能是扫墓了。磕完头后,他机械地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捡起掉在地上沾了泥点的花,小心地拂走了白花上的黑泥,将花献给了两座合葬的墓碑。“爸,妈,我不孝,我现在才来看你们。对不起……”罗星弈说到这里,张口咬住了自己的指节,双眼绷得通红,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但实际已经哭得喘不过气了。只是没有声音。他不敢在父母墓前哭,怕他们担心啊。罗星弈这一跪,跪了很久。地上下过雨的潮湿还没有干,濡湿了他的裤子,风一吹像冰刀子似的。后来纪舒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个人他不哭,他不发泄,什么都往心里堆,一天连受这么多打击,谁受得了啊?纪舒窈上前去拉罗星弈:“星弈,你起来,这么跪下去不行。”罗星弈听不见,不动如山地跪着。纪舒窈使了力把他拽起来,“起来!你就是回去毁掉几栋房,也比现在跪在这里强!”“你放开我!我不走!我不走!”罗星弈甩开纪舒窈的手,大声吼道。纪舒窈吼回去:“你非要在这里撒泼吗!”罗星弈被吼得一愣,垂下头,歪倒在一旁。又过了几分钟,他才站起来,腿脚有些不灵活地站在墓碑前鞠了个躬,“对不起,爸,妈,我不该闹,打扰到你们了。我明天再来看你们,陪你们说话。”见他终于愿意起来,纪舒窈松了口气,说道:“先回去收拾一下自己吧,你这样,怎么让罗叔和茗姨安心?”后来下山的路,还是走得很沉默。入目是青山苍寂,天空高阔,一阵风吹来,罗星弈感觉到,那颗被捅了个对穿的心也灌过了风,“呼噜噜”的响。罗星弈越走越慢,越走越慢,远远落后了纪舒窈一大截。纪舒窈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山下走了。他便一人继续走着,下阶梯的时候一个脚滑踏空,直接跌坐在了石板阶梯上,倒也不痛,就是感觉走不动了。于是他收了腿,在这一阶石板上坐下了。其实,从他从休眠舱里爬出来,发现“月宫”被弃,举目无亲,时间已经过了24年之后,他也不是没有考虑到最坏的结果。只是一直不敢这么想,不愿意相信。因为不相信,所以他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积极参与这个新世界的故事,打丧尸,入桃源,展开轰轰烈烈的冒险。但现在他突然觉得好累啊,他走不动了,想休息了。四周风声呼呼的响,罗星弈坐在阶梯上,除了他的呼吸,再听不见其他声音。罗星弈是个比较擅长控制自己过激情绪的人,尤其是太难过的感情,更会强行克制住,不露出一点点软弱。在外的时候尤甚。可是这一刻,罗星弈真的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和恐惧,仿佛这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没有人在前面等他,没有人期待他的来临……就在快要被这种负面情绪彻底打垮的时候,罗星弈忽然像是自救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衣兜,拿出了一个通讯器,拨通了一个号码。通话没等待多久便被接起,或许是不方便开立体投影,那边并没有投影自己的身影,但耳畔传来的瞿临的声音是很真实的。“怎么了?”罗星弈从未注意到,瞿临的声音原来一直这么温柔。罗星弈说:“我好想见你。”下一秒,立体投影打开了,瞿临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也看见了罗星弈现在狼狈至极的模样,愣了一下,又看了看四周的场景,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那个虚拟的投影忽然转了个身,也坐下了,就挨在罗星弈旁边。瞿临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却沉默着陪罗星弈坐在这里,直到他说,下山了。:深海的吻罗星弈从陵园回来后,在纪舒窈的指路下,把自己关在了一间军队专用的训练室,再没出来。他仍旧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心情绷到极致后,反而失去了任何情感,只能把无限的痛苦以汗水的形式蒸发出来。运动对于疗伤而言其实没什么成效,但这种过度的肉体自虐却能奇异地平衡内心疼痛与愧疚。罗星弈不断与机器对战,一击一击,精疲力竭,直至无法再进行任何攻击。才停下来。麻木地洗了澡换过衣服,把疲惫不堪的自己丢到床上。溪城离圣城不算远,但两城之间出入限制严格,手续繁琐,且没有直达的道路,一来一回要耗去大半天时间。瞿临回来时已经不早了,外面华灯初上,客厅里却一盏灯也未点亮。寂静的、浓厚的黑暗弥漫在室内,在窗外暖橘色灯光的衬托下,更像是被欢笑遗忘的角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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